伊的脸上有斑,点点突兀地缀在面上像芝麻似的突兀,故而总让村里人笑了去,送伊一个丑字做代号,平素总丑女丑女地喊。女到十六可以谈亲事了,伊身段好,手也勤劳,却没人敢送聘礼,无非害怕街坊里都知道自己娶个“丑女”,颜面不知往哪儿搁。

伊的爹爹急哩,在那老屋里兜兜转转,烟斗吧嗒吧嗒抽好几宿。伊却不急,该干嘛继续干着,手上针线活没停,一幅鸳鸯图慢慢绣出来,春耕的时节也没让这丑女子耽搁。一朵红艳艳的花不知何时簪在了黑油油的发里,背影真是俊得很。好多汉子瞅着流口水,想着伊若是拉下脸来求自己,定把伊娶进门,伊背对着他们眉梢吊起来,心道你们不稀罕俺,俺还瞧不上你们这些莽夫。

伊不急,伊知道伊的相公公会来。

相公公骑一匹骏马,那马皮毛乌里踏雪,鬃子顺顺的,嘶叫声洪亮。相公公一身青衣,素得好看,脸也不是乡村莽夫的脸,干干净净的。相公公的马车后头装着聘礼,分量不多,因为相公公是穷书生哩,不过伊不在意,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既然入了相公公家的门,伊给他把屋里扫得干干净净,把那两亩田撒上小麦种子,把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。相公公心思在天下大事上,早些年不得生娃,伊便一心一意伺候着这书生,夜里给他点上油灯,用蒲扇赶走扰人的蚊虫,看着那墨水化作一个个字哟,呈在宣纸上,印在伊心头。

等啊等,十六等到十八,十八等到二十。同岁的姑娘家已经有了俩娃,一个背在背上一个牵在手里,大娃拴着牛,牛拴着小娃。伊见着,喜欢得很,伸手去逗弄那男娃。男娃小脑袋扭着拧着不给伊摸,说伊是丑女人,嫁不出去,只怕手里身上都是毒哟。伊一愣,看见男娃的娘亲站着瞧伊,伊心慌,也说不出心慌在哪儿,跌跌撞撞地逃,逃着绊一跤,一跤跌到相公公身上。

相公公真是书生,相公公真长副白净脸哩。下巴上一撮密密茸茸的胡须,也是特别俊,让伊忘了说话,呆呆傻傻地杵着像根木头,哪见得着平日机灵?

相公公说,月英,我来接你了。

伊开始哭,眼泪水像珠子滚下来,说伊等得苦嗳!伊绣了好多鸳鸯图,写了好多相公公的诗,默诵了好多文章,做了好多张工图,却不见相公公来,伊从十六等到二十,变成了老姑娘,身上有了毒,伊等得苦嗳!

哭啊哭,伊上气不接下气,抽抽噎噎着打嗝就醒了。相公公看着她,她看着相公公,诸葛孔明拉着她的手说黄粱一梦虽虚,却是仿佛真真正正经历过,我懂你苦嗳!

月英才明了她不是甚么乡村姑娘,也并非二十未嫁,她忘却十余载的婚姻陷入架空的梦幻,只记得有个人会来找她,是相公公,长着和诸葛亮一样的胡须,和诸葛亮一样的满腹经纶。她信一定会有人来找她,所以她不求村里的汉子,不求嘴角生痣的媒婆,不急不燥等着那人,写诗画图,从十六等到二十,等到身上尽是传闻中的毒,等到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滑,等到想逃离那些絮絮叨叨,相公公就真的来了。

此刻,诸葛亮把月英抱在怀里,书生的指尖拂过自家妻的面庞。那里有斑,点点缀在颧骨处像芝麻一样突兀,但在这男人眼里却不算甚么。男人只知道天下最美最忠贞的女人正缩在自己臂腕里,比百灵鸟还聪慧,比清晨露水更晶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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